父亲的爱国情怀

　　我父亲叫汤元哉，是一九九四年八月去世的。记得弥留之际的父亲，向守侯在身边的子女们断断续续，又说了一番我们听过很多遍的话。其时他已经吐字不清，然而我们却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说：我这一生做的好事就是帮过新四军，也算对得起祖宗，京戏里穆桂英唱“祖宗的山河，怎能寸土让与他人！”这句话应当勒石刻碑。
　　抗战前两年，父亲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后因日本侵略中国，父亲回国了。回国后，他在上海一家华侨银行做事，并与中共地下党人相识，他们通过 《申报》 的一个记者与父亲联系。当时，苏北新四军物资非常稀缺，尤其是钢材和西药。因此地下党经常拜托父亲将他们弄到的钢材和西药运往苏北。父亲就是冒再大的风险，也从不拒绝，总是想方设法把事情办成。
　　父亲提到松沪抗战时，说得最多的是两件事情：一是谢晋元与八百壮士坚守四行仓库。当时父亲把一个月的薪水都捐给了学生，让他们带去四行仓库。四行仓库在租界上，很多外国人和中国人一起在马路边，向中国军人欢呼，向他们致敬，仓库大楼里的中国军人也向大家挥手、敬礼，斗志昂扬。父亲说，数年以后，谢晋元被七十六号汪伪丁默屯的汉奸暗杀在租界，当年，上海市万人空巷，为他送别，英美等国的报纸，也多有报导。二是日本军舰“出云号”停泊在吴淞口向上海市区开炮的事。父亲说，当时他和很多上海市民都去过吴淞，向“出云号”抗议，让“出云号”滚回日本去。
　　父亲说得最多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南洋华侨回国参加抗战，在滇缅边境运输物资的事情。当时，他同事的父亲和哥哥卖掉了家里的资产，买了两部“道奇”，回国参加抗日，在滇缅路拉汽油和弹药。一次，儿子拉了一车汽油，刚到一处桥头，就被日本飞机的炸弹弹片击中，为了保护前后的车辆和江上的桥，儿子不顾一切地对着大江毅然决然地冲了下去……其时，他父亲开着满载弹药的卡车就在前面不远处，这位父亲强忍悲痛，开着车随车队向前进。父亲的同事在抗战胜利后才知道这件事，他曾到滇西寻找他父亲，但没有下落，或许也牺牲了！
　　我的父亲每次说到这件事，都潸然泪下，我们也非常感动。
　　父亲不大擅长唱歌，但却能哼几句 《告别了，南洋》。至今，我还记得开头两句：“再见吧，我的南洋。我们要回祖国，去争取最后的一线希望！”每次想起这两句歌词，华侨父老兄弟和全国同胞在国家危难之时表现出的爱国情怀和民族大义就立刻浮现在我眼前。
　　父亲还能五音不全地唱 《中国不会亡》 和 《大刀进行曲》。他告诉我们：《中国不会亡》 是当年上海市民几乎人人都会唱几句的一首歌，“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大刀进行曲》 的作者叫麦新，是一位苏北农村青年，他自幼家境贫寒，却非常热爱音乐，会拉二胡、会吹笛子，麦新十七、八岁就参加了新四军。《大刀进行曲》 也是当初上海热血青年最爱唱的歌，在 《大刀进行曲》 的激励下，不少上海进步青年和爱国学生走上了抗日战场。
　　当父亲与我谈起抗战时期的云南时，他说，出省抗日的地方部队中，云南的六十军武器装备最好，每个士兵都有一顶钢盔，人手一支德国步枪，每个连都配备有轻重机关枪数挺，还配备有迫击炮，六十军的大炮是清一色的德国造。他还知道六十军的炮兵司令叫王保帮，也是日本留学生，还是个炮兵专家。山东禹王山一战，王保帮命令炮兵用密集的炮火急射半小时，弹无虚发，半个小时消灭了日军大半个中队，令国人拍手叫好！
　　父亲说，六十军有一支军歌，是田汉作词、冼星海作曲的。至今我还记得其中的两句歌词：“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抗日战争胜利后，六十军奉命到越南接受日军投降，威武之师的形象彰显国外。
　　当时修滇缅公路，云南几十万民众男女老少齐上阵，带着干粮，背着小孩，用铁锤、用钢钎、用锄头，用人拉石辗子硬是在大山中修起了这条九九八十一弯的盘山公路。父亲对此伟大壮举钦佩不已。他说，云南人了不起，没有滇缅路，中国就被日本卡住脖子，云南人用铁锤打碎了日本侵略者的魔爪，立下的功劳不可低估啊！
　　我的家乡在江苏省南通市，那里离东海很近，历史上不断受到日本浪人的骚扰，当地有个卖面的年青人叫曹鼎，每次日本浪人来骚扰，他都拿起切面的大刀带领街坊四邻，去杀日本鬼子，保卫家乡。他死后，父老乡亲在南郊为他塑像立庙，叫做“曹公祠”，“曹公祠”的背后有一个很大的坟墓叫“倭子坟”，那里埋葬了三百多个日本浪人的头颅。小时候，父亲多次专门带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去“曹公祠”，跟我们讲曹鼎抗倭的事情。
　　记得有一次我去南通探亲，父亲对我说：1948年末，南通市发生了国民党镇压学生运动的“三 · 一八”惨案，南通市人民唱了一首歌，《安息吧，死难的烈士！》，歌词是：“安息吧，死难的烈士！别再为祖国担忧，你们的血照亮了路，我们会继续前走。安息吧，死难的烈士！别再为祖国担忧，现在是我们的责任，去争取民主自由！”这首歌是为纪念“一二一”学生运动中死难的烈士而谱写的。
　　还有一件不能不说的事情：1969 年我来云南工作，临行前几天，父亲说，我们家有一远房亲戚姓丁，家里兄弟两人都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兵。其中一个 1944 年在滇西大反攻时战死了，据说葬在了云南腾冲国殇园。父亲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去那里看一看，他毕竟是为抗击日本侵略者而牺牲的。然而我至今都没有去看，因为一来名字不确定，二来是否就葬在国殇园也不确定。如今我年事已高，但我决定有生之年还是去一趟，也好对逝去的父亲有个交代。
　　父亲去世后，母亲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不在了，你们每人选一两件他穿过的衣裳拿回去，当个念想吧。”于是我选了一件老式英国花呢大衣，后来在大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发黄并且墨迹已经退色的纸，上面有父亲写的几行字：“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后来我才知悉，这是诗人田间抗战时期在延安写的一首诗。
　　父亲那份浓浓的爱国情怀，起着示范作用，对我们影响深远。
　　如今，父亲作古已二十年有余，而我也七十出头了，但父亲关于抗战那番话和他的爱国情怀让我至今难忘。我们热爱国家、热爱和平，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有多少志士仁人，多少革命先辈抛头颅，撒热血，以钢铁般的意志和无所畏惧的气概，以顽强不屈的精神和众志成城的力量战胜了日本侵略者。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历史的教训不能忘记！作为中华儿女，我们要为祖国富强、民族振兴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我们一定要圆我们的百年中国梦！我们一定能圆我们的百年中国梦！
　　【汤兴华：云南大学数学系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