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度(三)

期次:第1201期    作者:石鹏飞   查看:64

  (接上期)最著名的就是那篇 《与山巨源绝交书》:山巨源是嵇之老友,亦为“竹林七贤”之一,后来被司马集团收买了,想拉嵇康下水,嵇康很是愤怒,提笔就写了这封信与之绝交。信中他以“七不堪两不可”表白自己的心迹,“两不可”是说自己一“非汤武而薄周孔”,一“刚肠疾恶,遇事即发”;“七不堪”则说自己喜晚起而怕被别人叫醒;喜游玩而怕被别人跟着;喜抓虱子而怕穿官服;怕批公文;怕见俗人;怕琐事缠身。嵇康说我的天性,是“志长林而思丰草”,痛斥官场,放言无忌,坚决拒绝与司马氏集团合作。
  刚烈的嵇康最后被杀,史书记载:“将刑东市,太学士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曰:‘广陵散于今绝矣!’”慷慨赴死。嵇康是为了保持魏晋风度而付出血的代价的。
  最后说一说陶渊明。
    从时间上看,阮嵇活在魏末正始年间,陶渊明则处于晋宋之交,要迟一些。陶渊明为东晋元勋之后,但到他这一代,家境已败落。29 岁起,陶渊明或出(仕)或处(隐),但最终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唱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歌儿,在彭泽县令任上挂冠而去了,其时 41岁。从此,陶渊明绝意仕途,由“猛志逸四海”而“性本爱丘山”了。
  陶渊明的天性是“自然”,他自称:“质本自然,非矫厉所得。”苏东坡评价他说:有友朋来,鸡黍以待;没米谷了,叩门讨饭;想做官就做官去,无须伪饰;欲归隐就归隐了,不找借口……陶渊明就是这么真率。陶渊明刚从都市撤退到农村,“复得返自然”,自有一种笼鸟归林,池鱼入渊的快乐,他把这份快乐寄托在诗歌中,无比惬意。而且陶渊明写诗,“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无心于非誉巧拙之间”,也是自然的抒发,故后人称其“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爱自然”的陶渊明好酒,他的后期作品几乎篇篇有酒;“爱自然”的陶渊明也好色,诸位有兴趣可以读读他的 《闲情赋》,赋中陶渊明对他的情人表达的十个愿:衣领,腰带,发膏,眉黛,丝履,昼影,夜烛,竹席,鸣琴……胡思乱想的自白中透露出浓烈、缠绵的爱。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酒色是通往自然最便捷的管道也。
  当然,陶渊明开头以为是“农家乐,乐陶陶”,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描写田园景色、村野生活的诗文佳作。后来,他住宅失火,田园受灾,“饥来驱我去”去讨饭。再后来,又认识到农村有天灾复有人祸,遂发现农村也绝非是一块伊甸园,就写下 《桃花源记并诗》 来构划第二次撤退——从现实到幻想的撤退。桃花源,陶渊明也清楚是个“画饼”,但这个“画饼”依然是“自然”——一个“不知秦汉,何论魏晋”、素朴、原始、没有轩冕荣华的自然。
    阮籍、嵇康、陶渊明堪称“魏晋风度”的典型。
  对“魏晋风度”的评价
    “魏晋风度”每被人艳称,为什么呢?我谈两点:
  其一,找回了被道德高压遮蔽了的人的自然属性。道德是人的社会属性,儒家是社会人学说,故特别强调人的社会属性。人的社会属性源于人的自然属性,却又高于人的自然属性,但倘过分张扬后者,割舍前者,凌空蹈虚,也令人不堪。打个比方,性乱要反对,但性岂能阉割?!阉割了性,人类断子绝孙矣。
  其二,在“自然”的旗号下,作某个方向的引申,有重视个性价值,不愿把个人看成社会附属品的意义在。个性的张扬,对文学艺术的发展尤其有帮助(与政治不同,文艺往往描写人类情感的极度体验,可以杀偏锋,走极端,鲁迅就有过《政治与文艺的歧途》的演讲)。魏晋及之后的南朝文艺,有人说“光芒万丈,前无古人”(宗白华语),也绝非空穴来风。试看看王羲之的字、顾恺之的画、陶渊明的诗和南朝的文章吧。从文学史而言,魏晋六朝是中国文学的“自觉”时代,现代的“文学”概念由此分娩。
    “魏晋风度”也常遭人诟病,这也不是无理指摘。
  “魏晋风度”的背景底色是道家思想,道家思想以“自然”为追求。我以为,找回被“道德”遮蔽的“自然”不错,但欲用“自然”去废弃“道德”就偏颇了。道家之失,就在这里。道家思想以“自然”去对抗“道德”(也即“文明”),一定发育两种人:逃离文明的隐士和挑战文明的嬉皮士。魏晋社会,不就是隐士和嬉皮士的大本营么?隐士和嬉皮士为中国文化添了异彩,可毕竟不是主流的价值取向,故司马光批评魏晋时期,“崇尚虚无,蔑视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 事”(《资治通鉴·卷七十八》)。阮籍嵇康既有隐士色彩又有嬉皮士色彩,离经叛道,非圣无法,“礼岂为我辈设耶?”确实,我不被礼仪所拘,可以彰现个性,但他人倘以非礼来待我呢?我能忍受么?有个事实很有意思:阮籍希望其儿子阮浑不要效法他,“汝不得复尔!”(晋书·阮籍传》 嵇康呢,留下一篇《家诫》,一条一条地教育儿子如何为人处世,譬如遇到有人争执,最好走开,以免表态;有人敬酒,不喝也不要推辞,端着杯子敷衍;与上司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免被人忌……对此,鲁迅曾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