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地后退 —— 重读卡夫卡

期次:第1015期    作者:●詹绍姬   查看:308




  初读卡夫卡要在夜里,他的郁郁独语那么低沉,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地底的洞穴。独语,洞穴空空,四壁一点微弱的回音回响。我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捕抓到这声音。不然,我们会嘲笑卡夫卡是个怪癖的人,荒诞不经。只有在深夜,我们才能象格利高尔一样感到安全,才能走进城堡,才能找到卡夫卡在入口伪装着青苔的那个地洞。
  然而,当我想进一步深入卡夫卡时,我发现,我不够坚韧的神经似乎无法承受在黑夜里读卡夫卡,因为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卡夫卡冷静地展示着荒诞,变异,潮湿,狭隘,恐惧,像一个阴郁的孩子展示他心爱的玩具。
  卡夫卡把我丢进龙卷风的中心,我尖叫但没有人听到。继续阅读卡夫卡我需要在阳光温暖的午后。
  在明媚的阳光里,我忽然发现,卡夫卡那双深邃的眼睛穿透的却是人世间最普通的平凡,只不过给它们披了一件奇怪的外衣,让它们看起来吓人一点,就像幽灵总是披着白色床单出来一样。格利高尔忽然变成一只甲壳虫,荒诞怪异,而格利高尔恰恰是卡夫卡最真实的幻想,幻想在某个早上变成一只不用与人沟通的甲壳虫,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间,黑夜出来在墙壁攀爬,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自己面对自己,孤独地自由着。也许这正是卡夫卡最真实的想法,是所有人面临不能化解的压力时,想要的。是星期一早上,一个不想上幼儿园的孩子,幻想自己忽然生病,一个美丽的想象,逃避的借口。一个耽于幻想的小孩是浪漫和诚实的,卡夫卡如是,他告诉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个格利高尔。
  《审判》里的主人公K,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逮捕了,看似荒唐,卡夫卡却道出了人类内心最不安的一角。这种不安,人类从离开母体子宫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人类从孕育那一刻起就是安全地孤独着的,生命的降生打破了这种圆满的自足。在尘世中奔突,我们一直在寻找机会,回到这种安全,回归一个人的状态。我们害怕,我们没有安全感。然后我们需要竞争,需要战争,需要争夺,需要爱,需要被爱。不断夺回又在不断丧失。像西西弗不断推石头上山,又一次次滚落。卡夫卡的伟大在于,他把人类这种西西弗式的苦难一语道破。
  卡夫卡不是一个在内心砌一堵墙,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卡夫卡是一块在凡尘里淬过火的纯钢。他有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睛,他一身烟尘地从世俗中走来,跟我说:“你要了解世俗是什么。我是知道它的。”读卡夫卡触手可及的是周遭熟悉而平凡的世俗。格利高尔面对的是亲情的冷漠,骄傲自私的人性,约瑟夫.K面对的是人性的贪婪,权力的荒诞,内心的恐惧。约瑟夫的叔叔貌似关心他的案件,其实却是为了维护家族面子,在办公室神经质地“关心”案件,不顾约瑟夫的处境大声嚷嚷,等来到外面没人的地方时却突然安静下来,变得漠不关心了,因为,没有观众观看叔叔的“关心”了。卡夫卡太懂这种虚伪的做秀心理。每每读到卡夫卡这些高明洞察的地方,我会忍不住笑出声,原来卡夫卡是懂得将俗世烹调成一味好菜的高手。
  卡夫卡睁着忧郁深邃的眼睛清醒地审视世事。卡夫卡从来都是清醒的。
  “魔怪有时获得善的外表,甚或完全化身其中。如果它不在我面前暴露,我当然只有败北,因为这种善比真正的善更吸引人。可是如果它们不用伪装而出现在我的面前呢?如果我在一场狩猎追逐中被魔鬼撵入善之中去呢?如果我作为厌恶的对象被周围的无数针尖翻入、逼入善之中去呢?如果肉眼可见的善的利爪纷纷向我抓来呢?我会后退一步,软弱而悲哀地进入恶之中去,它自始至终一直在我身后等待着我的决定。———卡夫卡《堂吉诃德与奥德赛》。”
  卡夫卡听到了现实和梦想拉锯的声音,抓到了巨大的沟壑里吹出的湿冷的风,看到了善与恶之间黑白界线的混沌,就像白天和黑夜模糊的分界。卡夫卡清醒地知道这是一场不能赢的狩猎,只有向后一步,虽然软弱而悲哀,却是智者取得平衡的关键。假如没有这向后的一步,卡夫卡就仅仅是一只神经敏感的玻璃娃娃,也许一碰就碎。这一步是柔软的文学向坚硬的现实最温柔的后退,这一退成就了卡夫卡。
  阅读卡夫卡,那双忧郁而深邃地直达人类灵魂深处的眼睛,透过时间的烟火爬上我翻阅书卷时微凉的指尖,像一个无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