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读书记

　　在一棵梧桐树下，我有了人生里一段刻骨铭心的读书经历。
　　我读小学的时候，很喜欢学数学，特别是应用题。当我把题目完完整整地解答出来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有多么了不起，那种感觉很好，是那种极有成就的感觉。在那个时候就为了得到老师一个口头表扬，我拼命地做数学题，三年级的时候就把五年级的题目给做完了，老师还没讲的内容，我就已经掌握得很好了。我常常陶醉于自己解题的方法之中，看到别人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的样子，我很开心，这是实话。可是，我忽略了一点，我的语文成绩并不出色，只是随大流而已，不像数学一样总是满分。但在那个以成绩来论英雄的年代，我的总成绩从来都不逊色，因为语文在成绩上很难拉开分数，一个学生总成绩的好坏或者是高手之间的对决常常取决于数学成绩。整个小学时代，我都陶醉于自己的小聪明，从不觉得语文是什么问题，直到初中，有个老师狠狠地教训了我，给了我当头棒喝。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以全学区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了重点中学，我并不觉得意外，真正让我意外的是，初中的第一次月考，我由进入班级时候的第一名倒退到了第五十四名，全班一共六十四名同学，这样的成绩我是无法容忍的。班主任找我谈话，一面安慰我，一面给我压力。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聪明。人在失败的时候才会彻底地反省。当爷爷知道我的成绩后，他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我看到的是他的无奈和焦虑。老师说：“你太骄傲了，别以为就你学习好，班里的同学可都是各个乡镇的第一名，要想超越别人，就要对你的每个科目下功夫，你的语文成绩拉了你的后腿，其他几科你也要多想想办法，初中的学习和小学的学习是两码事，要区别对待。”老师的话我记在了心里。
　　刚刚被班主任批评完，第二天上语文课，语文老师就让我背诵课文，我一下子懵了，只背出了一句：“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语文老师非常生气，把我弄到讲台上站着，他的要求是一口气将两个单元的八篇古文背完，中间不能停顿。我连一段都背不出来，也难怪他会发火。我站在讲台上，感觉很难过，我怎么就成了反面的教材？我红着脸一声不吭。下课的时候，他说：“你到我办公室来！”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老师后面，依稀地记得那是春天，道路两边的梧桐叶子正在抽绿，景色倒是很美。走到他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它的树干是深褐色的，顺着树干仰望上去，看到的是大大小小的树枝，树枝上长满了绿色的叶子，叶子翠绿，把阳光挡住，留给大地一片阴凉，我出神地看着。语文老师突然叫我：“你愣什么愣！进来！”我把头一低、进了办公室。他把班主任给我说过的话又说了一番，然后对我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难以忘怀的话。他说：“每天你到我门前来读书背课文，直到八篇古文背熟为止。”
　　当初，我对他有意见，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就答应了。每天起床后，我不再进教室上自习。直接到他的门前，有时候他还没有起床，我就在他的门前大声朗读：“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当我听见他咳嗽着起床的时候，我就转过身来，对着门前的梧桐树大声朗读，边读边背，他从来不会理睬我，我也只是经常瞟他两眼，不敢多看。之后的一周内，唯一陪伴我的就是那棵梧桐树了，它不会说话，无论我怎么大声，无论我多么难过，或者愤怒，它都不吭声，它任由我焦躁不安，任由我拼命读背。我累了就坐在地上，看蚂蚁上树，在那段时间里，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蚂蚁是如何打着旋上树的，是如何拖着小米渣往洞口拉的，黄蚂蚁和黑蚂蚁是如何斗争的，毛毛虫是如何爬行的……那个时候，我像处在一个真空的瓶子中一样，忘记了学习，忘记了考试，我仅仅知道我在读书背课文，仅此而已。
　　一个星期终于结束了。当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心里踏实很多，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在干什么和我要干什么了。语文老师又一次叫我起来背诵课文，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的每一位同学，极其从容地把八篇古文一口气背完了，中间没有任何停顿。老师对我笑了，那笑里有许多内容，而其他的同学并不能真切地体会，只有我明白老师在笑什么以及为什么笑。而我从同学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和不可思议，一直到学期结束，全班没有一个同学能背完这些课文，除了我。
　　之后的一个月里，我非常努力。我突然发现当人变得简单时，学知识就单纯多了。知识远远没有一个人的意念重要。我很心静，我安安稳稳地读每一页书，第二次月考到了班上的第三名。为此，班主任专门组织了一个介绍学习方法的交流班会，由我主讲。我就实话实说，我说是语文老师门前的梧桐树，还有树下的蚂蚁、毛毛虫教会了我读书，他们都不相信，觉得我不真诚，觉得我在隐瞒自己的法宝，可是我说的全都是实话，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到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考到了全年级的第一名，八门功课，有七门功课是全年级单科第一，语文是其中之一。
　　很多年过去了，想想那时候的事情，总是很怀念。没有那八篇古文，我就不会读后来的《古文观止》，也不会读《诗经》和《楚辞》，更不会读《史记》和《左传》。这些积淀使得我走上了文学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走久了才发现，读书这件事远远没有那八篇古文复杂，当然，也远远没有那八篇古文简单。
　　如今，我常在梦中梦见语文老师，梦见那棵梧桐树，梦见那在梧桐树下度过的读书岁月。说心里话，我怀念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