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

期次:第1247期    作者:乔志峰   查看:62

  回到老家县城,顺着一条狭窄的南北街道信步而行,身旁不时有嬉戏的孩子尖叫着跑过,也有卖菜、卖西瓜甜瓜、卖凉粉、卖粉浆面条热豆腐的流动摊贩骑着三轮车一路吆喝而去。我一边从这些生活的喧嚣中感受人间烟火,一边不时将目光扫过路边的小小门店。凭直觉,我觉得他肯定还在这条街上,并且肯定离原先的门店不远。
  果然,走了不足百米,便看到一间连招牌都没有的小理发店,只在门上贴了几个字——理发,大刀刮脸。字迹已经有些残缺,看起来像“大刀舌月”,有点滑稽。不过我也知道,他其实是不需要门头招牌的,好多来的都是老顾客,熟门熟路。
  大家都叫他“哑巴”。这个称呼并不涉及任何歧视和不恭的意味,老家人实在,对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常用一些与众不同的特征来指称,既是图方便,也是便于辨识。比如我当年在老家时由于较胖,曾被人称为“老胖”;现在由于刮光头,光头就成了我的主要特征,但我现在年纪一大把了,为了显示对我的尊重,有人会在“光头”俩字后头加个“哥”,于是乎,回家一趟,“光头哥”差不多就是我的“官称”。“哑巴”天生不会说话,大家这样称呼他顺理成章,他也欣然笑纳,只要有人喊一声“哑巴”,他必微笑颔首,算是跟人打招呼了。
  “哑巴”是位剃头匠。之所以不说他是理发师,有两层看似相悖其实并不矛盾的含义:其一,在很多人的潜意识里,凡能称“师”者,都是有一定造诣的专业人士。而“哑巴”从业几十年,貌似只见过他的两门手艺,一是理小平头,二刮光头、刮脸,都是价格低廉的粗笨活儿。别的理发师会的时尚发型他从来不感兴趣,更别提那些洗染烫、按摩之类既上档次又赚钱的“巧活儿”了;其二,对于一些传统手艺,“匠”字更贴切一点。现在提倡“匠人精神”,“理发匠”似乎比“理发师”更显肯定和认可。我想表达的是:他干的活儿很“土”,越土的称号越适合他;他认准一件事认认真真干了几十年,多少有那么一点“匠人”的意味了,尽管他没想那么多,他只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
  最早认识“哑巴”,还是30年前我上初中的时候。那年代县城理发店屈指可数,“哑巴”的师傅开的店便是其中之一。一开始只有他师傅一个人,貌似也是只理平头、刮光头,我就去理小平头。忽然一天,发现店里多了一个年轻的学徒,比我大不了几岁,长得非常精神,甚至可以说是英气勃勃。于是就有人小声叹息:“唉,长这么好,手脚麻利,可惜是个哑巴!”
  初中、高中,我都在“哑巴”师傅的店里理小平头。不知不觉中,“哑巴”从干杂活到给客人洗头,再到正式给客人理发,完成了从学徒到“正式工”的“华丽转身”。再然后,我离开了老家,当中很多年都遗忘了曾经无数次踏进过的这家小理发店,以及那位逐渐成熟起来的“哑巴”。
  大概是三四年前,有一次我回到老家,想要找个理发店。那时候,我的很多头发已然光荣下岗,我也从理平头改成了刮光头。我生活的省城拆迁力度非常大,城中村迅速在消失,而刮光头、刮脸的老师傅们价格低廉,一般都只能在城中村开店。而那些门头豪华的美容美发机构,根本不屑于开展这些土里吧唧又不挣钱的业务。城中村越来越少,刮头刮脸的地方跟着越来越少,令人苦恼。好在县城里还有一些,我就在街上闲逛,看到“大刀刮脸”几个字,就迈步而入。刚进门,理发匠冲我一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这表情、这动作,咋就这么熟悉?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忽然认出,他是“哑巴”,那个给我理了好几年小平头的“哑巴”!
  我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在认出“哑巴”的那一刻,还是感到有几分恍惚,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他明显老了,长期的劳作,让他的背有点驼,面容更是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而我自己呢?也从理小平头,变成了刮光头。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被岁月风霜憔悴了的老脸,特别是几乎成了“不毛之地”的脑袋瓜子,又怎能不感慨系之,生出人生苦短、世事变迁的慨叹!
  店里只有“哑巴”一位剃头匠,我不知道他的师傅是干不动了,还是已经去世,毕竟算来年龄总有七八十岁了。“哑巴”一人守着小店,雷打不动地坚持理小平头、刮光头两门手艺。而他的这两门手艺,我都享受到了,从一个稚气无知的初中生,再到身心疲惫、满脸沧桑的中年老男人。我不知道他冲我一笑的那一刻,是否想起来我这个曾经的老顾客。应该可能性不大吧,他每天要接待好多顾客,并且我这些年外貌的变化又是如此之大。
  自此后,我但凡回老家,必找“哑巴”刮光头,当然还要刮脸。我们老家所说的刮脸,不是大城市理发店仅仅刮刮胡子那么简单,而是名副其实的刮脸——脸上的每个部位,包括鼻子、眼皮等等,都会用锋利的大刀反复刮过,刮得干干净净。比如一只耳朵,我大致数了数,“哑巴”至少要刮四十余刀,方才算大功告成。现在,想必各位理解我为什么会称“哑巴”为“匠”了,也理解为何他只会理平头、刮光头,却干了几十年,一直有人照顾生意了吧。简单的活儿认真干,也能干出别人难以企及的水平。
  这几年,“哑巴”的小店也搬了两三次,我推测可能是房租的因素造成的,因为他越搬离市区越远、越深入郊区和农村。但他并未离开最早他师傅开店的这条南北路,并且县城原本就不大,说是越搬越远,却也并未超出一千米去。想到这些,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哑巴”这大半辈子的活动范围,可能绝大多数时间都局限在这一千米的范围内,并且他今后的日子和生活,可能还要在这一千米内继续。我还想到了自己,我的前半生,活动半径看似比“哑巴”大一点,走出了小县城,在京城、省城都生活了不少年。可最后,不还是“终点又回到起点”,神奇地跟“哑巴”又有了交集吗?唯一改变的,除了外貌,还有内心对人生、对宿命迷迷糊糊并不清晰的感悟。
  现在,我再次来到“哑巴”的小理发店,有位老先生正在理发。“哑巴”还是跟以前那样冲我一笑、点点头,我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就坐在简陋的木椅上,等候起来。这一刻,岁月也罢、回忆也好、对人生宿命等宏大命题的无知揣测等等,都烟消云散、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有片刻远离喧嚣的宁静和从容。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沉浸在这简单的状态,任岁月流逝,让人生自然而然地走向该去的地方。